第5回 若同行无忌阿鼻苦 如君住何处不南山 下

　　端的是好一番天旋地转，陆颠海倒，眼看要掉进那万劫不覆之地，却觉一双大手伸来提携，方救了他一回。沈馥惊喘不休，一时睁了眼睛，竟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的眸子！再看他笔直鼻子，浓黑眉毛，乱草杂髯，分明是初见时候的模样。沈馥心中欢喜极了，也不论是真是假，伸直了手去摸来人面孔，一壁摸，一壁掉下泪珠儿来，只喜道“好好”。又觉得那双眼睛愈发的大而黑，深且亮，倒像是天上所有的星子都落在了里头似的。一时情难自禁，泪如泉涌道：“子珏，你安好，我也便安心了。”这轻轻呢喃，柔情万种，亦是凄茫无限，偏又感恩戴德，不能自已。他受了皇帝好一顿磨折摧残，却是自鬼门关游了一遭的人，又因芹阮那负恩弃的东西不知教他吃了什么，但也必是摄人神智的阴毒之物。如此种种，他早将自己看作了将死未死之人，唯有那赵漭二字恰如百年灵芝、千年老参似的吊着他一口气。如今赵漭生死未卜，只教他日夜萦怀，哪怕是梦里相见，也足以暂解相思，聊作慰藉。赵漭握了面上那只手，忙道：“雪童，是我，我回来了！”亦是字字肠断。且说当日子薛千里奉药，赵漭方得以生还，却未料沈馥竟是泥淖深陷，熔炉煎熬，怎能不教赵漭如遭霹雳，痛心伤臆。一时魂梦辗转，相思不尽，哪里还顾得了什么休息将养，只漏夜策马，直奔永安。一心所向，深情永驻，任他毒泷恶雾，逆风恶浪，无不甘之如饴，受之同幸，纵然是万水千山，刀山火海，自也履似平地，视若等闲！赵漭日夜兼程，披风戴雪而来，一身宽袍大袖的绢衫，外头胡乱穿着个毛皮背心，背上又裹缠着刀剑之类的，更兼发杂土灰，满面风尘，愈发像个浪子游侠之属。沈馥不觉莞尔，更是一呆，只心想深宫禁苑，已是咫尺千里，更罔论关山蜀道，黄鹤难渡，只是魂梦相见，已是得偿所愿，再无妄念。思及此处，只一径的痴怔落泪，悲喜难语。见状，赵漭真如千刀加身，万箭攒心，只忙忙道：“雪童，我这便带你走！”见沈馥犹有疑虑，忙道：“今夜父皇至云海台宴请外国使节，须得数日方能回宫，眼下又是放宫之期，省亲者众多，又有夜游灯会，皇城并无严防，正是良机！”沈馥方知非梦，不觉喜极而泣，又急急问他伤势。赵漭忙笑道：“见着了你的字，又吃了你的药，便是不治之症也都好了！”沈馥忙啐了一句，又扯着上上下下看了一番，才真放了心。赵漭轻轻搂他在怀，含泪道：“子薛已和盘托出，父皇他竟……如今我什么都顾不得了，你便是有泼天的仇恨，我也要带你走！”沈馥回思这数月来的血泪，亦是心潮翻滚，只连连颔首，满口应允。赵漭大喜，二人又哭又笑，温存片刻，方易装潜夜而出。一路竟是通行无阻，出了大内。沈馥尤是心中惴惴，直至出了宫门才放下半颗心来。皇城内亦是一般的热闹，满目缛彩繁光，花天锦地；充耳弦管呕哑，语笑喧阗。二人到了僻静处，方又将宫衣换了。沈馥素来畏寒，将那旧的紫貂裘裹了，又带了抹额，依着一身的风流气派，倒像是富人家小公子。赵漭虽不掩龙姿凤章，可在沈馥面前也只得扮作个私家侍卫了。二人相互取笑了一番，赵漭唤来青骢马牵了，便双双往外城去了。那外城更是万民云集，乐声鼎沸，欢腾不尽，喜庆非凡。男女老少尽情漫游，无不提灯遮面，语笑晏晏，多是双双对对，两两言欢。那四街八巷之中华灯宝炬，火树银花，霏雾融融，远近高低，争似星落月悬；游龙舞狮，燃灯放焰，锣鼓铿锵，鞭炮齐鸣，莫不欢欣鼓舞。中立一幢百尺高楼，层层燃灯，巍峨璀璨，周遭一片灯海锦簇，有花草禽鸟的，有百戏人物的，又有神话故事的，皆悬于竿上，或立在空中，风动宛若飞仙一般，直教人眼花缭乱。沈馥自小到大可从未见过这番景象，立时又惊又喜的呆住了。赵漭笑道：“大家忙着玩耍快活，哪里顾得了咱们？”说着，也买了一对纸糊着的仙鹤灯笼各自执在手里，十指交扣，并肩而行，正是轻颦浅笑皆成话，眼角眉梢俱是情。又见八里高台，百戏歌舞，万头攒动，游人如堵。有弄剑、扛鼎、蹴踘的，有上竿、击丸、角力的，又有踏索、耍猴、戏狮的。沈馥自是新奇不已，踮着足直往里探。赵漭一笑，忽地将他抱起。沈馥忙忙搂住赵漭脖子，却还不忘伸长脖子去瞧那幻术戏法。只见那术师宽袖一扬，掷出一个杯子来。那杯在空中竟旋即化成白鸠，绕梁婉转，又扑棱棱自众人头顶上飞去，直引得惊呼叫好不绝。又有空竿钓鱼，大碗飞水，仙人摘豆等戏法，沈馥瞧得目不暇接，兴致盎然，连连叫道：“真是新奇有趣极了，再没见过比这个好的了！”赵漭却一个劲儿的使坏，只咬着沈馥的耳朵，把那戏法的奥妙一股脑儿都说了。沈馥一只手提着仙鹤灯笼，一只手捏起拳头，可劲捶他，眼尾却是遮不住的笑意，更连那怨怒都是甜的。看完戏法，二人牵着马沿着城河行走。岸上阑干系着五彩纸绢，皆是灯谜，又有各样彩头，他俩一路猜去，得了不少有趣玩意儿。那水上各色花灯，光影澄鲜，彼此交辉，争似星河倒注，天宫下地。前头恰好有一老翁守着个汤圆铺子叫卖，不觉有些肚饿，便上去买了清水汤圆来吃。对着玲珑浮汤，暖气熏蒸，又看皓轮缀天，光焰交映，可不就是人月两圆么！沈馥拭掉额角汗珠，心内欢喜无限，因笑道：“有你，真好！”赵漭拈了他嘴角的冰糖屑，亦笑道：“咱们以后都这样！”说着，将那一对仙鹤灯笼在马脖子上一处扎了。沈馥展颜一笑，掏出糖来喂了马，方埋头去舀汤圆。看他酱汁粘在唇上，又伸舌卷到口中，模样恰同小奶猫似的又笨又欢，赵漭笑在眼中，更是爱在心里。待采买了干粮，二人便同乘一骑，脱然离京。青骢疾驰放奔，令觉耳边风生，恍若飞纵空中。约莫一盏茶的功夫，即到了远离尘嚣，不见炊烟之处，赵漭便勒马慢行。只见荒山野地，长草齐膝，朔风阵阵，鬼火莹莹，莫不阴森恐怖，而于他二人，那水击风啸，狼嚎鬼哭，也如闻天籁，此处静谧广袤，杳无人烟，更不啻人间仙境。沈馥折腾了半日，已觉劳累。眼下经历了一番舍命狂奔，更是头晕目眩，疲软不堪，又经不住山里冷气，只在赵漭臂弯窝着，听那马蹄得得，踏碎这清凉的月，心里好不安稳快活。赵漭望着他陷在皮毛里的小半张脸儿，便似吃了蜜糖了一般，低低笑道：“雪童，你身子弱，咱们去江南。鹜苍的翠微谷虽好，只怕你去了，却要伤心。咱们只在青蓉山寻一处儿没人知的地方，以花泉为伴，松柏为友，岂不好？”沈馥轻轻应了，又不觉思及旧事，哽咽道：“既去了，我自是要拜酹阿彤，只是方才……竟什么都忘了。”便自责了起来。赵漭忙亲了亲他，却笑道：“呆子，哭作什么？你瞧这是何物？”说着，从锦囊里掏出一样东西。沈馥一看，竟是一枚掌心大的涂金莲花纹银薰球，不觉噙着泪珠儿呆了。赵漭将它启了，只见里头机簧精巧，藏着几星梧桐子似的香丸，道：“也别怨我只有这个，香炉不免累赘，那寻常的纸锭包袱还辱没了他。若是华彤英灵有感，必知晓咱们一番心意。”沈馥听了，方勉强止了泪。只那谢辞还未出口，这数年来的痛楚委屈却似滔天巨浪，教他再抵不住，只同个孩子一般痛哭起来。耳闻嘶哑悲音，赵漭不觉也红了眼圈，心内滴血道：“我受着的，何尝不是他受着的；而这自始至终，他一人却又不知替我受了多少……”只是满腹柔情，千言万语，也不如将这心上人揽紧了，为之遮风挡雨，许之安乐一世。沈馥渐渐止了哭声，不觉有些羞赧，便将脸埋了，瓮声瓮气的道：“我这般稚气，倒教子珏笑话了。”赵漭深深望着他的鬓角，烙下一吻，方掏出手帕教他擦了，道：“我只后悔当初竟未带你走，只是今日终是如愿以偿，也休提往日那些。此后只有你我二人，这天地之大，想去哪儿，咱们便去哪儿。”沈馥只仰头来定定瞧他，那清亮眼中落满星子，却是柔情缱绻，道：“君住何处不南山。”又见他榴齿粲然，未语先笑，口内道：“黄尘意外，青山眼里，归去来兮。田园将芜，松菊待老，胡不归？”赵漭心里欢喜，也哼起调来：“旧酒投，新醅泼，老瓦盆边笑呵呵。共山僧野叟闲吟和。他出一对鸡，我出一个鹅。闲快活。”沈馥一听，忍俊道：“酿酒造屋也罢了，又要鸡啊鹅的，只怕还没等他来，你早先馋死了！”赵漭只伸手夹了沈馥鼻子，笑道：“小馋猫，旧年在桃花坞里住着的时候，夜里嚷着肉吃的却又是谁？”沈馥立时红了脸，嗫嚅了什么，反唇相讥道：“我只记着有人受了伤沾不得荤腥，却定要赖在我处讨肉讨酒吃！”赵漭只哼笑道：“罢了，以后只教你尝尝我的手艺，保准你日日无肉不成欢，届时看你还如何说我！”沈馥一听，也笑起来，道：“古人有云，见其生，不忍见其死；闻其声，不忍食其肉：是以君子远庖厨。你这般模样，岂不是自弃君子仁人之衔，而取屠夫饕餮之名？”一壁说着，还一壁不停拿眼睛瞧赵漭，一股子的顽皮劲儿和入宫前别无二致。赵漭哈哈笑道：“雪童这嘴巴愈发伶俐了，我呀保管喂着你只会讨肉吃！”便伸手在沈馥腮上一掐。沈馥只管着笑，仰头道：“我如今记下了，你可不许耍赖！往后可要好吃的好玩的供上来，可知道？”说完又笑起来，清清泠泠的，倒似这月夜里鲜花上的露水，只教赵漭心醉。赵漭自然满口答应，点他的鼻尖，道：“自然将你这小东西养得白白胖胖的。”沈馥又辩驳了几句，道：“诗里说‘桃花流水鳜鱼肥’，眼下也快开春了，正是吃河鲜的好时候，子珏就先做一道清炖桂花鱼与我尝尝！”赵漭听了，忙学那食肆里的小二，扯着嗓子喝道：“好嘞，这位客官，清炖桂花鱼！”直惹得沈馥绝倒。如此二人说说笑笑，乘着夜色，便往南去了。晨光熹微之时，才寻见一个小村落，又找了一户人家住下了。沈馥香梦沉酣，一路好眠，竟不曾醒过。赵漭喂好了马，便搂着沈馥在草垫上一同卧了。而待到皇帝五日后回宫，下令全国通缉之时，他二人已到了芜苏边境。要知后事若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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