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回 枯梅病鹤卧棺结发 棘地荆天狼虎伺环 上
话说赵、沈二人遭叶鼎围捕，沈馥不幸被擒。叶鼎复下令围攻赵漭。眼看赵漭厮杀力竭，沈馥心急如火，唯有以死相挟。未料千钧一发之际，幸得三虎相救，方逃到一处秘地。机缘巧合之下，沈馥以长生缕开了石门，却见洞内中设一玉棺，却是一间墓室。又见案上供了一瓮一琴，那灵牌赫然书曰：思宗宪怀皇帝沈讳衍懿康纯皇后柳氏之神位。二人触目，无不震惊！原来当年柳氏闻义军北上，料知此祸，欲送小阿白下山避祸，却得血染玉牌，便以为丧子，悲泣而死。柳氏骨灰秘送青蓉山，欲待合葬。只不料永安横遭突变，未聆复命，思宗已自缢行宫，继而连夜入墓封陵，竟致二人生不得共枕同欢，死亦不能一椁而眠！天年不假，光阴无与，到头来唯有一琴一痴，一嗔一叹而已！实然悲哉！而二人爱如珍宝的小阿白，落入义军手中。赵旌因爱成恨，自恨生狂，又不见柳氏遗骨，更是憎恶非常，故此沈白孩提之年便屡受催折，乃至今日。柳氏若晓，宁不心碎肠断？赵漭颖悟绝伦，适才种种，已然狐疑满腹。恰见沈馥泣泪跪倒，一时也六神无主，只忙忙喂他药吃，又助他调息，只心里早猜得八九分了。沈馥吃了一丸，歇了半晌，方睁开眼来。只见赵漭呆坐一旁，浓眉紧锁，浑身浴血，竟也浑然不觉。沈馥但觉万箭诛心之痛，挪了身子，自扯衣角，替他捆扎伤口。心知瞒他不过，几欲和盘托出，只是盘根错节，一时间究竟无言以对。赵漭追思种种，顿时一片清明，正是惊痛不已，感慨万千，只哑声道：“你早知道了是不是？”沈馥颔首，复又泪下。赵漭替他揩泪，眼圈儿也径直红了，道：“你瞒得这般辛苦，又怎能不添病？快别掉泪了。”沈馥怔忡道：“书上说杀父之仇，不共戴天，你我这般……”赵漭心下酸楚，道：“小呆子，便是那样，也是我对你不住，你无须自责。”沈馥愣了一愣，忽地失笑道：“思宗虽是我生父，到底不曾教养我，在我心中，怎及阿彤万一？至于柳氏……不提也罢。”赵漭将他揉在怀中，深情辗转，道：“你只记着，此生此世，我待你不减分毫，始终如一。”沈馥自是感怀，只低低应了，又道：“方才与叶鼎周旋，将薰球给丢了。”赵漭道：“我若是华彤，只要你长命百岁，喜乐无忧。既已阴阳相隔，又怎么舍得你年年痛悼伤怀。”沈馥自怀里取出一翠玉短笛，道：“这是子珅旧年所赠，清明时候把这个在翠微谷埋了，权当我陪着他。”赵漭应了好，又叹道：“只怪我思虑不周，原当子璋不屑为此，却未料竟真的是他。为了皇位，竟连多年的兄弟情谊也不顾了么？”沈馥却道：“他岂是这般下作之人？”赵漭笑道：“自然要瞒过你这小呆子。”沈馥又辩解几句，赵漭也不反驳，只专心生火，直将室内熏得暖烘烘的。二人相偎而坐，均无睡意。沈馥道：“回想前朝事，思宗亡国，乃是天理；赵旌废亲尊而尚贤能，也可谓治国有方。”赵漭却是一叹，道：“如今四海升平，然纵观礼制法度，到底和前朝没甚差别，只怕重蹈覆辙。”沈馥嗽了几声，笑道：“方才还说抛却前事，原来你竟这般上心。”赵漭淡淡一笑，却道：“儒者立于善而言礼，法者立于恶而言刑，道家立于虚而言隐，释家立于空而言悟，竟不闻人欲百样，追名逐利，本是天性，可见诸家不过各执一词，不足为信。”沈馥听了，也觉很是，因笑道：“只如今你我藏身山林，不亦求道访虚？还挑老庄的错，不害臊！”赵漭圈住沈馥，哂道：“所谓道生万物，道法自然，玄而又玄。说句不敬的，便是教人安分守己，唯命是从，不过是糊弄众生的幌子罢了。我若求道，无论天命，但求问心无愧则可。”说着，在他耳尖轻轻一啮，低低道：“我又何尝不想出将入相，建功立业。只我究竟凡人，自有所思所欲，见了你，便什么都忘了。事到如今，说我枉为人子也罢，枉为人臣也罢，人生苦短，万事无常，我赵漭只愿与你相伴，天南地北，有一个你，便有一个我。”沈馥心下蜜甜，抬头只见目光灼灼如焰，不觉情思激荡，道：“除此之外，我亦别无他求。”语毕，相视一笑，静静相拥，对着火堆荜拨，碎屑星然。待昏昏欲睡之时，却听沈馥轻轻道：“子珏，有一事，你须先应承了我。”赵漭自然满口答应，便直起身子，却听沈馥咳嗽起来，忙舀了水来喂他。他襟上竟是赤迹斑斑，更有血涎蜿蜒，不觉魂飞魄散，又忙取出药来喂他，沈馥却止了，喘了半晌方道：“这药十二分的精贵，方才服了两粒，竟不见效，便也不必吃了。”赵漭暗道不好，扣了沈馥手腕，凝神细探，几次三番之下，心竟是灰了一半，又听沈馥道：“我现下也不瞒你了，芹阮不知对我用了什么，大抵激发了旁的毒性，直教我时好时坏的。”赵漭原已觉晴天霹雳，眼下听见“芹阮”二字，更是如闻丧钟，便似泥塑一般怔住了。沈馥兀自道：“若果真有不测，你便将我烧作一把灰，择一处干净地方埋了。……你有父亲母亲，自是该回去，若是得了闲儿，便来同我说话。我在那儿等你。”赵漭听了这话，这五脏六腑竟似教刀枪乱搅狂戳一般，只生生教这话逼出泪来，不觉哽道：“这是下着。我定找出法子医好你，咱们日子还长……”又恨不得将那芹阮碎尸万段，只到底无能无力，心下一片掣痛难敌，茫然凄怆。沈馥攀着他的臂膀瑟瑟发抖，面上似覆了霜雪，整个人仿佛置身冰窖，骨头缝里冷得发痛，又似针扎一般。赵漭又急又慌，一脚踹开石棺，拿里头的绞衾统统给沈馥裹上。沈馥犹自呼冷，赵漭也顾不得那许多，索性在椁外生了火，搂了沈馥，在棺里拥作了一团。沈馥歇了半晌，轻轻道：“总之，你应了，可不许反悔。耍赖便是小狗，要一辈子教人牵着。”赵漭将脸埋在沈馥发里，天香幽然，满口苦涩，道：“我变了小狗，自然还教你牵着，届时你可不许放了。”沈馥得寸进尺，搂着他脖子，弯眉笑道：“那是自然。你说我会变作什么？我自来爱花，年年饯花时候，都是一步一徘徊的……想是要变成玫瑰的。”赵漭紧紧搂着沈馥，皮骨痛绝，强笑道：“愈发疯魔了，小呆子。”说着，在他鬓角深深一吻，心底又恨又怜，只静静落下泪来。沈馥嗽了几声，又笑道：“子珏，遇着你，已是大幸。眼下你我共寝同穴，于愿足矣。”赵漭取出小匕各截了两绺发在一处结了，自衣上抽出一线红丝扎紧。沈馥心里欢喜，粲然道：“这下可不许赖了。”话毕，便侧头在他胸前软软偎了，又打了个呵欠。赵漭亲了他眉心一记，爱怜凄恻不尽，柔声道：“睡罢，我守着你。”沈馥应了一声，不消片刻，便觉神智昏渺，陷入黑甜乡里。赵漭出棺，拨旺了火堆，又望了一眼洞口，只见月色凄白，彻地寒冰，三虎偎傍熟眠，鼾声交叠。忽而目若深潭，迸出决绝之意，郑重将那发结在怀里藏了，翻身入棺，将沈馥搂紧了，慢慢合上双眼。一夜无话。且说这边叶鼎落荒而逃，仓皇复命，形容不免狼狈。赵洌见了，竟不生怒，只含笑道：“无妨的，时日未到而已。”又扣指吟道：“多情易老，青鸾何许，诗成谁寄。”叶鼎听着如堕五里雾。又见赵洌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守株待兔罢了，你且安抚军士，择日便起程。”叶鼎口内应了，心中却是百思不解，只得杵在原地道：“恕小将愚钝，还请王爷明示。”赵洌轻呷了杯中敬亭绿雪，道：“本王乏了。”竟也不再说什么，便打发了叶鼎。芹阮见叶鼎出了来，便笑着远远问安。叶鼎如溺者见了浮木，面上霎时亮堂起来，快步上去道：“还望先生指点迷津。”便将方才的话说了。芹阮回肠九转，笑道：“叶将军乃豪直之人，不晓也是该的。”遂告他“翠微”二字，叶鼎方恍然大悟，忙道了声谢匆匆下去置办。芹阮走到门前，自报姓名，方推门而入。赵洌宽袍大袖盘腿坐于榻上，颇有魏晋风骨。见他对着纵横乾坤，凝眉不语，正专心自弈，芹阮不觉笑道：“端王好逸兴。”赵洌将棋子往盒中轻轻一放，施施然下了榻，含笑道：“春夜寂寞，聊以自娱罢了。”芹阮促狭道：“有这江山万里作伴，怎会寂寞？”赵洌道：“父皇天颜莫测，先生失言了。”芹阮道：“如今朝内荐储之声一片，王爷并非不在其中。王爷筹谋已久，何不趁胜追击，一举功成？”赵洌失笑道：“朝中尽是些老船翁，有什么话是信得的？”顿了顿，又沉声道：“父皇自登基以来，大刀阔斧，整治政弊，废亲亲，同嫡庶，除贱籍，如此不分尊卑，竟是利国利民之举。如今更欲兴四族议政之策，自分威柄，真是前所未闻。这般看来，其计不可谓不长远。至于立储一事，父皇口内不表，只怕心中早有决断。”芹阮心下一忖，也唯有颔首，道：“圣上子嗣不多，若论得人心者，不过王爷，二殿下，三殿下与六殿下四人。六殿下出身高贵，生母惠妃又得圣颜垂爱，然年龄尚幼，并不足虑。二殿下军功自高，只因母得咎，又惯爱寻花问柳，稍显颓势。如今又出了那事，可谓再无缘皇位了。”赵洌惋惜道：“二哥自是爱美人不爱江山，只这一回竟看上纯儿，也实在……”不由化作一叹。芹阮又道：“如此，唯有三殿下一人。”赵洌失笑道：“三哥素来放诞惯了，哪里愿意拘着，你见眼下的，也不知是幸，抑或命了。况且他空有军权，门下无人，到底……”芹阮却截言道：“争储与否，不过一念之间。三殿下性情品格自不必说。禁军西北一路早有‘松军’之称，圣上却任之由之，且纪氏一脉亦为其马首是瞻，其军权威望，不可小觑。三殿下早年师从梁兆，梁兆虽戴罪之身，却有帝师之誉，又有门生三千，况三殿下素有贤名，多受青睐，则不可谓朝中无人。且松州、柏州、绣里、朱嶷，皆为其属地，众殿下间无人出其右者，可见圣上心中偏爱。如此已占尽天时地利了。”闻芹阮之言，赵洌面无波澜，心下却是一阵沉似一阵，只得轻轻道：“现下出了这事儿，父皇自然是失望的。不过父皇虽参不破这一个情字，于国事上却通透。若真属意三哥，此次铸成大错，于人君而言，也不过小节罢了。”芹阮道：“话虽如此，王爷亦不可妄自菲薄，论雄才伟略，王爷更在三殿下之上；论门第血统，谁人越得过王爷去？圣上当日交托慎夫人抚养王爷，计在此矣。况王爷经营多年，麾下死忠无数。一言以蔽之，三殿下可谓一呼百应，王爷更是占尽先机。而此次圣上委命，正是吹得好东风，可切勿放过了。”闻言，赵洌幽幽一叹，道：“手足之情，非一朝一夕可斩。”芹阮道：“自古有云：成大事者，不拘小节。数百年来，谋父废子，弑兄屠弟，数不胜数。何况王爷若继承大统，必当厚待弟兄，又何须顾虑呢。”赵洌瞥了芹阮一眼，轻轻道：“昨日下令，我夜不能寐。瞧着外头碧桃绯云，竟想起元年三哥出征前夜，同我一处说话玩闹，还偷父皇的酒来吃。二人大醉酩酊，险些滚下屋顶跌折了腿。又想起幼时过年，我自个儿点了小炮仗吓得不敢丢，三哥见了，直急得一把抓过，竟弄得满手鲜血，反倒来教我莫哭。未想今时今日，三哥与我竟是生分至此了。”语罢，喟然长叹。芹阮垂眉道：“为人君者，无情为宜。圣上情障成狂，几欲心力交瘁，若非经年药石，恐也不得长久。而这三殿下惯视功名如粪土，痴情更是到了极处，如今出了此事，只怕话本里也没有这个耐听的。王爷却是雏凤出云，潜龙入海，此类俗务何必挂怀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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