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2.九一章_恰逢雨连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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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2.九一章

  此为防盗章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,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。

 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,将往来的百姓,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。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,有人哭而喊之,有人愤然斥之,有人揭竿欲起,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,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,推搡之间,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。

 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,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,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。

 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“封路!给老子封路!”

  可朱雀巷呈“井”字状,四通八达,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,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,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。

  苏晋翻身下马,上前一拱手道“覃大人,此处怎么就一个司?东城西城的兵马呢?”

  “这还用问?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!”覃照林骂道。

 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。

 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,四处都有闹事的人,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“裘舞弊,南北异”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。

  苏晋略一思索,又问“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?”

  “百来号吧!”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,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,顿时头疼地“啧”了一声,嘀咕了一句“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?”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,不耐烦道“搁里面儿带着去,别跟这碍眼!”

 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,想也不用想,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。

  正当时,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,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“指挥使大人,没找着……”

 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,目眦欲裂“没找着?!”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,憋得满脸通红,覃照林把他推开,啐了一口骂道“一群废物点心!”

 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,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“大人,要不抽刀子杀吧?”

  “抽刀子杀?”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,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,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,“你脑子进水了?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,就是分得清,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,你敢随便杀?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,没皇命下来,杀一个,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!”

 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,捡重点问道“你方才说找人,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?”

 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,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,好歹还算镇静,便实打实交代道“回这位官爷,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,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?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,搁俺们大老粗眼里,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。”

  苏晋愣了半日,才问“你说的许探花,全名可是叫作许郢,许元喆?”

  贡士名册她看过,八十九名仕子,只有一个姓许的。

  果不其然,那校尉连连点头道“对,对,正是这个名儿!”

  正午时分,艳阳当空,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,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。

 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“覃大人,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,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,从那里疏散人群,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,其他都可从长计议。”

  “你懂个棒槌!”覃照林呔道“把人都指使走了,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?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?!”

  “你的人手已然不够,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,化腐朽为神奇么?”苏晋负手而立,看人覃照林的眼,斥道“倘若无法取舍,只会顾此失彼,得不偿失!”

 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
  有一瞬间,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。

 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,弹指间便可燎原。

  “格老子的!”他再啐了一口,指着校尉道“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,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,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,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。”

  校尉苦着脸问“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?”

  覃照林咬牙切齿“老子他娘的捞人去!”言罢,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。

  “回来!”苏晋当即喝道,转身走到校尉跟前,道“把刀给我。”

  校尉眨了眨眼“啥?”

 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,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,一把抽出。

  长刀出鞘,刀光如水。

 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,将刀柄缠在手腕上,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“你认得人么,你就去捞人?”然后她握紧刀柄,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,抛下一句“你留下,我去。”

 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,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“大爷的,见过找死的,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!”回头吩咐校尉“还不找两人跟上?”

 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,陷进去便没了方向。

  恍惚中,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,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,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,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,孤立无援。

  苏晋稳了稳身形,心想道,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,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。

 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,只要逆着人群,必然能找到许元喆。

  再往里走,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。

 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,隔着人隙,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。

 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。

  刀尖履地,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,苏晋不作声,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,拍了拍他的脸,唤道“元喆,醒醒。”

 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,迷迷蒙蒙睁开眼,看到苏晋,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,沙哑着道“先生,我……疼……”

  苏晋点了一下头,轻声道“我知道,忍着。”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,要扶他起身。

 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,身后一阵劲风袭来,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。

  苏晋一阵吃疼,双膝一软,向前扑跪在地,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,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,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,竟呛出一大口血来。

 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,头顶一声音嗤笑道“我道是谁,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。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,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?”

  说着,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,周围一阵哄笑声。

 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,可在这剧痛之下,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。

  她仰起头,淡淡问道“天皇老子都不管?甚么意思?”

 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,听到这一问,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,咬牙道“给我宰了他!”

  然而话音刚落,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,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,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。

  牙白衫子吃疼,腿的力道消失全无,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,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。

 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,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。

 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。

 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,恍惚间,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,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?如今她无师自通,死囚人呢?

 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,眼神血意森森,就像个亡命徒“不是说要宰了我吗?要么上,要么滚,否则谁再往前一步,本官就砍了谁!”

  至申时时分,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。

 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,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,道“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,大恩大德,深铭不忘。”

  覃照林道“江主事客气了,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。”

  江主事又道“敢问指挥使,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?”

  覃照林称是。

 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,问“那他现在人呢?”

  覃照林叹了一声“这正是老子……我目下最担心的,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,已近两个时辰,还没出来。”

  江主事惊了一跳“还没出来?”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,喃喃道“坏了坏了。”

 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,简直匪夷所思“怎么,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?”

  正当时,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,马蹄震天,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,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,皆是头戴凤翅盔,身穿锁子甲。

 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。

 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,倒是江主事,认清排头二人,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,趴在地上高声行礼“卑职拜见柳大人,拜见左将军。”

 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,并不言语。

 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,也不出声,反是转身号令道“众将士听令!列阵!”

 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,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。

 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,一双眼如星月,明亮至极。至众人跟前,他勒马收鞭,骏马前蹄高抬,扬起一地尘土。

  左谦单膝跪地,高呼道“参见十三殿下!”

  一时间,众将士得令,齐身跪拜,山呼海啸道“参见十三殿下!”

  春闱至今,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。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、都察院,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。

  科场案非同小可,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,只简略奏明圣上,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。

  当务之急,是传胪当日的安危。大典过后,状元游街,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,途经夫子庙,至朱雀巷,一路当严防死守,万不能出岔子。

  杨知畏道“明日我在宫中,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,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,凡有闹事,一并抓回衙门。”

 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,状元游街,众百姓争相竞看,当真有人闹事,混在百姓里头,哪能那么好抓?

 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,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?想得美。

 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,道“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,当真有人闹事,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?下官区区一府丞,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?”

  杨知畏道“这你不必忧心,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。”

  孙印德又道“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,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?”

 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,不悦道“自当由刘推官顶上,署内事宜繁多,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。”

 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“下官平日里审个案,诉个状子倒还在行,奈何举子出身,不熟悉传胪的规矩,恐难当此任。”

  张石山面色不虞“堂堂京师衙门,连个知仪守礼,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?”

  周萍借机道“回禀大人,衙中有一知事,乃进士出身,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。”

 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。

  外头风雨交加,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,听了这话,就势道“便命他进来说话。”

  少倾,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,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。她淋了雨,唯恐将湿气带进去,并不进堂内。

 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,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,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,怕再对苏晋宽宥,惹他不快,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“你既是进士出身,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,你便从唱胪起,自游街毕,一一讲来。”

  苏晋应是,方说了两句,柳朝明冷声打断“听不清。”

  苏晋顿了一下,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。

  春雷隆隆,急雨下得昏天暗地,柳朝明脸色森寒,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,将茶盏往案上一搁,训斥道“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?”

  退思堂鸦雀无声,苏晋道“回大人,下官一身尽湿,恐将寒意带进堂内,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,该是下官的罪过了。”

 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“那你还杵在这?”

  他的话没头没尾,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。

  苏晋稍一迟疑,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,匆匆退了下去。不稍片刻,她便回来了,换了身干净衣裳。

  雨细了些,春阳挣脱出云层,洒下半斛光,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。

  苏晋抬起眼皮,瞥了堂上一眼,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,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,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。

  她松了口气,依张石山所言,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,无一不妥。

  张石山点了点头,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,只留了苏晋。

  他嘱咐道“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,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,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。”

  苏晋称是。

  她虽换过衣衫,但发梢未干,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,清致至极。

 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,淡淡道“明日,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。”

 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。

  苏晋揣摩片刻,试探着问“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,当真有仕子闹事,杀一儆百?”

 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“你看着办。”

  苏晋默了默道“柳大人,下官一介书生,连伤人都不曾,君子远庖厨,宁见其生,不愿见其死,遑论取人性命,下官不会。”

 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“你生来便会拽文?”

  苏晋不言。

  柳朝明站起身,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“不会便学。”

  至晚时分,霞色喷薄而出,一方天地浓艳似火,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,恭送二位大人。

 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,孙印德看在眼里。

 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,投其所好地请教“柳大人,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,私查禁案,数罪并罚,该是个甚么处置?”

 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,声音听不出情绪“他私查禁案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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