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回 恩义绝此生幻他身 烛花爆新鬼替旧人 上
话说赵、沈二人殿前别过，注定咫尺天涯。眼看沈馥瘦影孤清，决然离去，赵漭长立秋风，踟蹰清夜，然双目欲穿，也不过落得身槁心灰。沈馥又焉得不痛，此一去，南辕北辙，青蓉山，桃花坞，翠微谷，柳妃墓，已然是星流天际，幡然旧梦了！滑烟冷眼瞧了一阵子，便步至赵漭面前，紧了紧他身上披风，轻启朱唇道：“莫站在风口了，便是从长计议，也需一副齐全身子。”赵漭置若罔闻，一双血红的眼睛犹直直盯着那暗黑缥缈之处，半是茫然，半是痴惘，只喃喃自问：“便真是恩断义绝，永不相见了么？你竟舍得？那夜说的，结发偕老，南北东西，你尽忘了？”滑烟道：“爱恨情仇，不过一念之间，故舍与得，仅存乎一心而已。”赵漭闻言一怔，道：“你竟是通透人，本该离了这烟火，又何苦做了这筏子？”滑烟扶了赵漭，笑道：“若得渡尽可渡之人，也是筏子的造化。”赵漭一听，却苦笑道：“便是参破了，无力为之也是枉然。”滑烟命人撩了帘，挟着赵漭上了车。一时车轮辘辘，秋雨泠泠，朝清虚宫去了。赵漭呆怔无言，双目好似死鱼一般，整个人恰如行尸走肉。滑烟奉了药，耳语道：“安得与君相诀绝，免教生死作相思。——王爷若有不测，他不肯独活也罢，只怕……届时，便悔之晚矣。”此音清冷，幽幽入耳，竟是惊醒如钟，赵漭浑身一震，竟似魂魄归位，忙夺过那碗来，也顾不得烫，顾不得苦，只仰头一饮而尽。这边厢沈馥入了殿内，李祥斋却一路引着到了汤泉宫。李祥斋笑说道：“霜飞殿太远了，御华身子也不便，且在此处沐浴更衣，聊解疲乏。”只见帝汤内龙首傲然泉吐，玉汤含烟，舒和绵软，又见软帷轻荡，菊香低迷。一列宫婢悄然而入，置了洗浴之物便虽李祥斋退了出去。小印子迟疑道：“这仿佛是皇上才能……”沈馥见那架上竟张着一袭织金团花的红衣，另有一具并蒂莲花象牙雕镜奁，里头满是珠翠簪钗脂黛梳篦等物，不觉笑道：“如今也无妨了。”便命小印子替他宽衣。一时更衣见驾，沈馥独身入内，行礼如仪。皇帝正盘腿自弈，指间夹着黑子，悬于乾坤之上，抬眼见沈馥来了，却是眸中一亮，遂笑道：“大半年不见，倒是长高不少，模样也愈发俊了，可见到底是南方的水养人。”沈馥不可置否，瞥了棋盘道：“你已然胜了，又何必如此自苦。”皇帝道：“你是教朕狠心摘瓜，还是给你一个痛快？”沈馥垂睫不语。皇帝丢了棋，取了云龙捧寿鎏金手炉放到沈馥手里，道：“朕如何不晓老三对你的心？只怕你一死，他也便跟了去了。然若他死了，朕留着你还有什么趣儿？”沈馥惨然一笑，道：“斯人已逝，你几次三番，也不过落得吊影空堂，如今又赔上储君，竟也值得么？”皇帝听了这等僭越之言，当即狞髯张目，磨牙凿齿，挥掌便将沈馥掀翻在地，又将他拎起来，张开五指，便噼里啪啦狠抽一顿，又恶骂道：“你父亲是个昏聩东西，你母亲是个下作子，否则如何生出你这淫玩物来！”沈馥只觉眼冒金星，晕头转向，脸上热辣如火，眼睛已睁不开，忽地口内迸出腥甜，零零落落，泅于衣上皆不见。皇帝见状，不由生出一丝悔悟，竟欲住手。沈馥偏强笑起来，道：“皇上仔细手疼，倒别忘了还有个儿子要发落呢！”皇帝听了，如何还能有半分怜惜，竟化作狼顾虎视、吮血劘牙之态，单手擒起沈馥便往榻上一丢。沈馥原有些怕，只见这那黑黝黝的眼睛，明亮清澈，却有些恍惚，竟冷笑不绝，心内道：“你这样的人，竟有子珏一般干净的眼睛！”见沈馥毫不露怯，却如坐莲台，皇帝不由邪火陡盛，便扯了红衣，不妨见着他脖子上一根头发结作的细绳，连缠着半块玉，不禁怒极反笑：“竟不知怎么料理你，如今且借着这个使一使罢了！”遂如青面獠牙，竟同恶鬼一般。沈馥竭力护住玉佩，拼死挣扎，俨然衰弩之末，却也不肯哀求半句。也不知他伤残之身哪里来的力气，一时间皇帝不得近身也罢，更有一支凤钗生生刺穿了掌心，疼得钻心一般。被这一激，皇帝如何不怒浪掀天，便一丝怜悯也无，拳打脚踢狂摧一番，却犹不满足，竟取出一副纯金镣铐来。一时有冷月如钩，勾心斗角，推心置腹，沈馥惨厉长叫一声，只觉一会儿如堕油鼎火海，焚心焦骨，一会儿便入雪地冰天，堕指侵肌。忽地又似纵身栽下刀山，钢刀翻搅，利戟乱戳，斫肉抽筋，穿胸断骨，千疮百孔，血肉模糊。兀地弓断弦崩，琴毁人亡，一缕幽魂剥离，荡悠悠不知何往。一时冷汗如浆，热泪滚滚，沈馥忍到极处，竟觉雪光满眼，醍醐灌顶，遂大力哆嗦了两下，便翻眼昏死过去。却有谁记，泪雨如冰，碾冰为土，纷飞似雪，没了来时路。皇帝略尽了兴致，便撤出那半块玉来，随处一丢，遂欺身而上，长驱直入，进退自如，十二分高昂快意，酣然销魂。正待卷土重来，忽觉触手如冰，更见沈馥萎顿如绸，气息奄奄，身下红落汩汩，血污层叠，深浅洇透，触目惊心的一片，正如血莲台。皇帝骇目震心，怔忡半晌，慌忙退身而出，又命李祥斋宣芹阮。芹阮诊了片刻，道：“圣上这回搓揉得过了。御华痛伤胸臆，郁结入髓，本因好好将养。眼见要入冬了，御华怕是开春才能下榻了。”皇帝望着掌心的血洞凝眉不语，竟也瞧不出神色，道：“除了芙蓉九香散，其他都给祛了。他身子反复，只怕也是积年用药的缘故，到底也是朕对不住他。”芹阮领命，又道：“也算是施恩与御华了。只是这淬玉天香一旦解了，御华的身骨倒是无碍，虽不如寻常男子，倒也不复孩童模样，若是没了香气……”皇帝一听，不觉忖了半晌，竟淡淡笑了起来，轻轻道：“到底是芙儿的孩子，如今见他稍稍显出男孩形状来，竟也教人神清气爽的。想来他若是长高长大了，芙儿在天上一见，也会欢喜。”芹阮自已了然，也不多话，只道：“圣上若要教御华服帖，交予刑室便可，何必亲自动手，徒添烦恼。”皇帝轻叹一声，道：“朕如何不晓？之前早命姜敬安候着了，只是他们手里一向没个轻重，自那没王法的地方出来的，哪个还有几分人样？况且他又是个易作玉碎、难同瓦全的主儿，只怕在那里一不留神就死了。”芹阮道：“圣上慈悲。还请让微臣为圣上包扎。”皇帝把玩这手中染血凤钗，忽然启唇道：“你前日里进上来的那副玩意儿很好，只是有些粗糙，伤着了他。”芹阮何等机敏，忙道：“如此微臣便命工匠做副小巧的，并在那环里衬上皮毛，圣上意下如何？”皇帝缓缓颔首，嘱咐道：“镌上并蒂莲的花样。不，换作玫瑰的，也不知他这一股子傲气像谁？竟有些像朕。”说着步至书房，蘸笔描画，遂成刺蕊一朵，笑道：“就照着这个样子，朕瞧他的书上都是这么个印子，想来爱得紧。”芹阮诺诺应了，便退了出去。但见帘外月色如银，水光若织，又听吹叶簌簌，更有烛影摇红，花雨缠绵，何等旖旎情深，合该共对西窗、促膝夜话。奈何斯人已逝，凤冠霞帔，鸳鸯连理，终成泡影。思及此，皇帝一时心痛神痴，不觉轻点朱砂，化作片片落红，随逝水一湾，脉脉而去。又兀自对了玫瑰半晌，已然皮骨痛尽，惨笑道：“到底他说的不错，往事已如风，痴人还梦里。敢问这人间天上，寂夜空堂，茫茫两处，吾谁与归？”语毕，但觉胸口一掣，遂吐出一口鲜血来。恰逢李祥斋进来复命，不禁大惊失色，急声道：“这可怎么好，皇上又咳血了！”便忙命张罗。眼看殿内闹作一团，皇帝面沉如铁，低喝道：“馥儿才歇下，又闹什么！若是他有什么闪失，朕要你们个个株连九族！”又见宫人跪了一地，抖如筛糠一般，不觉放软了声：“罢了，去悄悄请张昇过来，切不可张扬。”李祥斋方诺诺去了不提。诸位看官，话及此处，可见情之一字，最在一痴！沈馥之痴，全在子珏，只憎暴君狂势，夙愿尽送，唯有以身伺魔，重蹈火窟，虽痛断肝肠，倒也不枉此生。赵漭之痴，唯予雪童，但恨厚地高天，竟不容此情字，又何来慧剑，断此绵绵，善在此身未败，尚可一搏。皇帝之痴，尽系柳芙，可怜苍天无情，红颜薄命，罪到如今，俨然罄竹难书，竟教海倾山颓，鬼泣神惊，实乃毁天灭地之痴也！再看余下诸人，何人不为情困，何人不教痴损？华彤之痴，皆付阿白，对尽狂风骇浪，傲骨从容，无奈稚子心思，情寄无终，落得名丧身殒，却也有憾无悔。晚泊之痴，竟牵赵洌，教他心为己心，如葵花向日，匪石匪席，自甘委身，但求赵洌纵横天下，坐拥江山。瘦筠之痴，全系皇帝，丹心一片，脉脉无语，或数夜寂寥，或片刻解语，纵遥遥相对，于心足矣。纪朗之痴，不过嫣儿，似狂蝶恋花，纵惹花厌犹不肯去，只奈光阴虚度，彼此懵懂，但祈精诚所至……又有慎夫人、惠妃、柔昭仪、叶淑华等诸芳丽姝，机缘巧合，堕劫宫闱。燕瘦环肥，极妍尽态，以娱皇帝耳目，更争奇斗艳，披荆斩棘，聊博圣宠君恩。或明哲保身，或殚精竭虑，或前仆后继，或潦草一生，时光蹉跎，春愁秋恨，残漏消磨，胭泪啼痕，婀娜美人到底香消玉损。痴心无数，一往情深，奈何错予负心人，纵有良辰美景，也须知芳华弹指老，君心无定，安得白头共此尊？自也不必说赵沛纯儿两个，闹得天翻地覆，衢巷皆知，只他们两个倒好，虽一墙之隔，魂梦可相依，难为皇帝间于其中，不知如何定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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