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回 恩义绝此生幻他身 烛花爆新鬼替旧人 下

　　话说当夜赵沛于莹心堂向德妃请安回宫，路过那春晖园玫瑰花圃，却听见尖叫责打之声，竟是一名宫装丽人掐打一个身着海棠红夏衫的少年。边上的小僮上去拦阻，也受了好一顿拳脚。赵沛身后的小印子已忿忿不平：“这个叶贵嫔，仗着皇上宠爱，把宫里上等的玫瑰花都占了也罢了，何苦去欺负阮修人。只可惜阮修人没有个好家世，否则也不至于此。”赵沛更觉义愤，忙上去阻拦。阮涣纯疼得左扑右闪，哭喊不止，叶氏便愈发张狂，随手取了拂尘便往他身上打去。一应宫婢内监见赵沛前来，忙忙跪了高呼。叶氏方知是威名显赫的杞王，方住手敛容。小印子忙上去将阮涣纯扶起，在花坛边坐了。赵沛笑道：“素闻贵嫔芳名，今日一见果真气派！”叶氏柳眉入鬓，菱唇含丹，讪讪行礼，又道：“王爷贵人事忙，本宫教训下人教王爷笑话了。”赵沛眼神轻蔑，道：“这海棠红的如意绢，江南第一织造，一尺千金，可见贵嫔赏罚分明。”说着，亲自将地上的玫瑰拿手帕捡起，教阮涣纯握在手里。那少年怯怯瞧了他一眼，一双大的无角的眼睛愣了一愣，又抽噎着道了谢，便抹着眼睛跑走了。赵沛只觉他太过娇憨软懦，倒不似皇帝平日青睐之属。后来问起旁人，方知这是祁山王幺子阮涣纯，早年撞坏了脑子，故此心思痴滞。一时细查之下，不免翻出旧事。当年秦瘦筠初入宫中，极受皇帝重视。叶氏与张氏心中便生出十二分的厌恶来，直想寻个错儿置其于死地。不巧，其兄秦紫湘卷入私盐罪案之中，连带秦府上下皆受牵连，恰好主审的正是张氏母家。皇帝为避嫌计，设了禁足令，只秘密看望秦瘦筠，聊以宽慰。叶氏与张氏索性来个里应外合，对秦瘦筠百般折辱。许氏见此良机又如何能放，亦是助纣为虐。秦瘦筠虽为男子，只这强权之下，涉及一族安危，唯有生生忍耐。阮涣纯本与秦瘦筠交好，知其境遇，亦设法援手。一日在宫中会晤，不想却被人撞见。叶氏素来是个嚣张的，怎能不借题发挥，当即驾临宫中动起私刑来。阮涣纯为其出头，不想撞到了后脑，便一夜之间成了个懵懂痴儿。更兼欣妃刘氏仗着买通了御医院，大冬天的给阮涣纯灌下不少凉药，教秦、阮二人有口难言。秦瘦筠悲愤莫及，又大感涣纯情义，就此立誓照顾涣纯一生一世，加以时日必雪旧恨。赵沛听了这一桩公案，不免唏嘘。未料次日就碰上这个小傻子。这日赵沛正在永睦宫圆明斋里头批示公文，一时听外头喧闹，只见两名护卫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人进了来，说是在墙根底下鬼鬼祟祟，形迹可疑。赵沛见他一身短打，当他是那日的小僮，便问他何事。谁知竟是阮涣纯，便忙忙扶起来坐了，又命奉茶。阮涣纯却不吃茶，只偷眼瞧着书桌上碟子里的桂**糖糕，又舔舔唇角，一副小馋猫的模样。赵沛只觉逗趣极了，忍着笑命人新做上来，哪知阮涣纯却急急出声道：“这糖糕我就爱吃凉的！”末了便觉羞惭，面上也晕出桃花来，更兼那水灵灵的圆眼睛左扑右闪，当真可爱得紧。赵沛便取了给他，又命人做牛乳羹来。阮涣纯吃了半天，方思及正事，作揖言谢，又郑重取出那块手帕来。见那帕角上多了一朵玫瑰花，七零八落，针脚斑驳，绝非上品。赵沛不由戏谑道：“本王的帕子何时有了这么个花样子？可见是侍卿大意，将本王的私物……”阮涣纯一听，忙截言辩道：“不不，是那日沾上了脏东西，一时清洗不去，恰好又是红的，我便想绣朵花儿上去，只是……只是绣的不好……”阮涣纯一壁说得舌头打结，一壁又面上飞红，倒似那檐角的石榴花一般，灼灼得烧着人心似火。赵沛见他言语间不停摩挲十指，细心留意之下，竟见针痕交叠，不觉心头一颤，便道：“侍卿多虑了，如此别出心裁，沛十分欢喜。”细看一番，遂收入怀中。阮涣纯欣喜万分，也大胆起来，道：“眼下就我们两个，你便唤我纯儿罢，筠哥哥和皇上都这么叫我。”赵沛含笑道：“既如此，纯儿也不必拘礼，唤我子珅便好。”阮涣纯顿觉亲近许多，拈了一块糖糕递上，笑道：“子珅，我在墙角下头听了好几日，这曲子真是好听，倒不晓得唱了什么，只是心里酸酸的，你可知道曲中故事？”赵沛道：“那是南府来的歌姬，这曲名作《越人歌》，说的是一名舟子的求爱故事。楚国鄂君渡江，得舟子爱慕。舟子情难自已，便拥楫作越语歌，以表倾慕之情。”阮涣纯听得专注，忙问后事如何。赵沛笑道：“鄂君闻曲，但觉缠绵婉转，乃命人翻译，遂感舟子深情，便行而拥之，举绣被而覆，与之共结欢好。”阮涣纯听了，满足一般长长一叹，竟是闭着双眼哼起那曲子来，摇头晃脑，模样十分陶醉。赵沛见他鼻头园翘，睫羽轻颤，双颊红粉菲菲，笑靥可掬，竟忍不住曲起手指，在他鼻梁上一刮。阮涣纯一惊，堪堪对上赵沛满怀笑意的双眸，不觉一呆，又喃喃道：“子珅你嘴上粘了糖糕。”竟兀自伸手一揩，又吮吮手指，待赵沛忍俊不禁，方羞得将脸埋入臂弯，竟不作声了。赵沛见他冠上玉珠轻颤，不觉目光绵缠，心内震颤，又恰似榴花坠落，滑过鬓角的细痒。一时却听有人报说慧钦御华来了，方觉清夜闻钟，警醒起来。这阮涣纯乃宫中俊甫，二人身份有别，赵沛再过倾心，也唯有退身回避，心事深藏而已。只是一时情起，便难自禁。两年后，阮涣纯一方玫瑰小笺，鸿雁千里，道破冰心，此情此意便似破釜沉舟，义无反顾。又说这张昇漏液传召，又经李祥斋一番提点，无不战战兢兢，但怕错行一步，便人头落地。一时诊毕，皇帝见他欲言又止，不由道：“但说无妨。”张昇迟疑片刻，方道：“皇上的病不过八字，痛伤胸臆，郁结入髓。”皇帝倒笑出声来：“不想竟是同病相怜的。只是我怜他，他又何尝怜过我半分。”张昇一听，登时跪伏在地，连呼死罪。皇帝轻挥四指，道：“是朕失态了。”便教他起身，又命奉茶。张昇见状，便知免不了长谈一番，索性也豁了出去，为沈馥求起情来。皇帝竟不动怒，随口应了几句，又问起赵沛伤势。张昇也如实答道：“杞王经已无碍了，倒是纯侍卿日日以泪洗面，饮食不思，坐卧不定，消瘦许多。”见皇帝顿起怜惜之意，又道：“崇光王也已安心服药睡下了。”事到如今，皇帝终究心软，沉吟半晌，方道：“罢了，也顾不得什么颜面，已委屈了一个，再不能委屈了第二个。”便命张昇备笔墨，拟旨赐婚。李祥斋至永睦宫传旨，杞王又惊又喜，连圣旨都接不住了，也忘了谢恩，竟是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，还不及着鞋便往外奔去。李祥斋只冲着一干呆怔的侍从笑道：“愣着作甚？还不捎上衣服紧跟着！”亦忙忙前去慧钦宫宜蔷殿传旨。这厢阮涣纯正躺在榻上饮泣，秦瘦筠一手托着玫瑰碗，一手执着银匙，轻声细语哄他吃粥。忽地听人来报，说是杞王来了。阮涣纯一个激灵忙忙下榻，只是足下不稳，便要跌倒，却落到一个怀抱。抬头一看，彼此一般的失魂落魄，恰似揽镜自照，不是赵沛又是谁人？一时四目相对，万语千言，也不过化了眼圈红红，泪目双双。李祥斋忙上来传旨道：“奉天承运皇帝，诏曰：兹闻祁山王世子阮氏涣纯，白水鉴心，天质自然，与皇次子杞王沛两情相悦，堪称天设地造，朕躬闻之甚悦。昔从权宜，纳阮氏涣纯作俊甫，朕心实愧，今特令为瑾王，加封冰州属地，请为杞王正君，以成天作之合。择本月廿一日完婚，一切礼仪由司礼院操办。布告内外，咸使闻之。钦哉。”阮涣纯听了，竟不知是悲是喜，只含着泪雾，连连叫道：“子珅子珅，我莫不是做梦？”又掉转头去，攀住秦瘦筠的手臂急急呼道，“筠哥哥，筠哥哥，我莫不是魇住了，怎么瞧见了子珅？”秦瘦筠亦是泪盈于睫，忙扶了阮涣纯，道：“傻纯儿，你日盼夜盼的子珅可不就在这儿了？”李祥斋心中亦是欢喜，笑道：“五日后便是大婚，这可是上上恩典啊，瑾王可不是高兴得糊涂了！”又命人呈御赐婚书。只见大红鸳鸯锦上“天作之合”四字，又有“喜今日赤绳系定，珠联璧合；卜他年白头永偕，桂馥兰馨”一句。二人不觉喜极而泣，原来竟是美梦成真！李祥斋亲自端了笔墨上前。赵沛与阮涣纯相视一笑，便欣然落笔，遂成彼此。只见小字并头，浓情绵密，顿结鸳鸯连理。众人亦是喜气洋洋，忙替二人修面更衣不提。大婚这日，自太庙礼毕，又临父母规训，待归家之时，已是傍晚时分。舟车劳顿，更兼礼仪繁琐，阮涣纯甚觉枯燥乏味，又累了半日，早在轿内睡熟。赵沛便命传话，遣散府中宾客，改为次日大宴。一时回府，闲杂退却，殿内只余赵、阮二人，阮涣纯便醒了。赵沛取了暖屉里的枣泥糕出来。阮涣纯只将眼睛睁得大大，望着赵沛寸步不移。看了半天，方笑道：“子珅，竟不是梦，咱们真的在一处了！”赵沛心内酸楚甜软，只轻抚了抚他鬓角，含笑道：“傻纯儿。”二人入了内室，饮了合卺。阮涣纯捧着枣泥糕一壁吃，一壁问道：“我瞧戏里大婚都热闹得紧，你这儿怎么冷冷清清的？”赵沛不觉调笑道：“你如今是这儿半个主人，旁人还不警醒着。若是扰了你，只怕酒没喝上一口，倒是挨了一顿脾气。”阮涣纯一听，果真急躁起来，糕也忘了吃，直扑上去便是一顿打，倒教赵沛哈哈大笑，还不忘打趣儿道：“你瞧，可不是闹起来了？”阮涣纯旋即涨红了脸面，又羞又恼，一把推开赵沛，赌气道：“你再这般笑话我，我明儿就离了你！”赵沛自是见好就收，忙忙道：“我的好纯儿，便饶了为夫这次，为夫向你赔罪了！”说着冷不防将他搂了。阮涣纯登时红了耳廓，忸怩道：“赔罪便赔罪，这样热得紧……”话未完，赵沛便倾身过来，落下深深一吻。阮涣纯已然呆了，又舔了嘴唇，声如蚊讷：“子珅，枣泥糕在桌上呢。”赵沛见他这般稚态，竟觉可爱得紧，只凑上前去，低低笑道：“眼下我的纯儿可不是一颗小红枣？”阮涣纯一听，只觉面上轰然起火，直烧得烫热如炽，又觉酒气上涌，脑海里晕晕然起来。此轻颦薄怒，楚楚动人，恰飞霞晕浓，桃花始开。但见红绡帐落，蜜意浓情，合欢洒金，鸳鸯并蒂。沈馥闻此喜事，已是数日之后，只提笔作《双鹤梳羽图》一副，以表心意。小印子见了，却怪道：“主子怎的不画鸳鸯，这瞧着倒像是贺寿。”沈馥凝眉不语，良久方道：“鸳鸯，鸳鸯，一怨一央，能得几时好？何况鸳鸯本非专情长久。鹤却不同，两情相许，至死不渝，地北天南，如影随形。”忽听外头热闹起来，小印子忙抛下墨锭，跑出去赶人。沈馥却笑道：“教他们进来说说，又有什么趣事儿，莫不是纯儿又制了什么新的吃食，闹得阖府不宁？”小印子只好将人带了进来，却是个面生的小宫女。那小宫女望了沈馥半晌，竟是桃腮轻红，只垂头答道：“是皇上又赐婚了，奴婢是新来的，不想迷了路便误闯了晧旰殿，还请主子恕罪。”沈馥心里一奇，又听那小宫女道：“这回赐婚是崇光王向皇上求的恩典，听说那位公子门第不高，只得纳作常卿，仿佛叫什么滑烟的。”沈馥一听，竟是猝不及防，被钉在原地，又觉魂魄悠悠离体，竟不知今夕何夕，此地何地。小印子一见，忙黑着脸将那小宫女打发了，又斟了热茶，道：“主子且歇一歇再画罢。”沈馥默然不语，复又提笔。但见夕阳西下，彤云万里，树木槎枒，峰峦如画，更兼小毫细描，便作双飞雁影，生死相依。纤毫绘就，已然竭尽心力，沈馥掷笔瘫坐，再无能操持。一时旧事填膺，五内俱催，沈馥远望长空，痴迷哀绝：“安得与君相诀绝，免教生死作相思。”吟毕，竟觉口齿鲜甜，点滴淅沥。小印子惨叫一声，忙跑出去请太医。沈馥怔怔望着指尖，却是如笑如呆，痴茫不已，只觉轻红点点，零落泅衣，恰似青蓉花飞，漫天作柔雨，悄然抛洒，更如相思红豆里。怎奈俱往矣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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